朴智旻第一百二十次的深呼吸,強迫自己不要一直把注意力放在那扇關上的門上。

早知道剛才出來的時候就不要假裝不在意的故意把門帶上了。

他現在對於金泰亨到底在跟田柾國談什麼事情感到無比好奇,也知道金泰亨用「茶冷了」當藉口只不過為了把他趕出來,雖然田柾國對於金泰亨這理所當然、把朴智旻當作傭人的使喚口吻很不悅的阻止過,但是為了表達自己的大度以及改善小心眼的毛病,朴智旻表面上還是維持著心如止水。

 

「啊好燙!」

 

哐啷一聲把瓷製的茶杯給摔到地上碎成兩半,分神的下場就是這樣,朴智旻齜牙咧嘴按著通紅的手指,覺得自己上輩子絕對跟杯碗之類的東西有仇!

朴智旻才剛蹲下來要整理破掉的瓷器,田柾國就打開門大步走了過來,一把拉過他的手死皺著眉仔細檢查。

「廚房裡面發生什麼事?有人著火了嗎?」

金泰亨慢悠悠的聲音從客廳、透過半開的門傳了進來,田柾國拉著朴智旻的手放在冰涼的水底下,把水龍頭開到最強,眉宇之間盡是苛責與心疼。

「哎古~我們田少爺怎麼在做這種事?」金泰亨晃著長腿走了進來,瞟向坐在椅子上的朴智旻嘖嘖兩聲,對於田柾國正在整理破掉的杯碗感到不可思議。

應該說,故意用很誇張的顏面神經做出「感到不可思議」的表情給朴智旻看。

「⋯⋯要你管。」朴智旻漲紅著臉嘴了句。

「話又說回來,你到底都讓柾國做什麼事了啊?他的腳傷⋯⋯」

話才說到一半,就被轉過頭眼神冰冷的田柾國給瞪得閉上了嘴,田柾國看了看朴智旻越來越低的頭,走過去彎下腰在他小巧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傻瓜,又不是你的錯。

田柾國拉開另一張椅子,在朴智旻旁邊坐下,往後仰靠的時候手臂自然地搭上朴智旻的椅背,每個動作都散發著佔有慾以及無聲的宣示。

「知道了知道了,我沒忘記今天來的目的。」金泰亨半舉起手以示投降,明快的讀懂田柾國的眼神,輕咳了幾聲,翹起雙腿很隨興的開了口:「柾國把我給叫來是想讓我來給你講講有關他的事。」

朴智旻瞧著田柾國安靜俊挺的側顏,再看看一臉無趣的金泰亨,「好。」

 

「田家跟我的家族是世交,我們倆從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柾國他,不是天生就不會說話的。」

 

金泰亨的話語被拆成一個一個音節凝重的文字響在朴智旻心間,他不是不曾想過這個可能性,但是確認的剎那,卻有種名為遺憾與感傷的情緒漫了開來。

畢竟要怎麼樣、才能讓一個人一下子就不能說話了呢?這個故事從起頭開始就註定了不會擁有一個歡樂的過程與結局。

「在我們還是國小的時候吧,有個女人闖入了田家,帶著一個年紀很小的嬰兒。」金泰亨垂下了眉睫,陷入了回憶的漩渦裡,以倒敘的口吻不慌不忙地道出了事實。

本該被歡笑與嬉鬧填滿的童稚時期,卻因為這一個插曲,從此破碎。

「那個女人是田會長⋯⋯也就是柾國他父親,在歐洲留學時期愛上的女人。後來他學成歸國、風光的接下會長一職,然後娶了同樣名門出身的妻子,生下了柾國。」

田柾國手指勾著裡頭沒有一滴茶水的杯子,輕輕的懸著晃著。

金泰亨正在訴說的是關於田柾國的故事,然而田柾國卻無聲無息地彷彿不存在於任何篇幅之中。

「就在幾年後那個女人突然的出現了,她說,如果不讓她以及她的孩子過著『本該屬於他們的生活』,她就要張揚出自己有著田會長的私生子⋯⋯你知道嗎?田會長與政界有掛勾,這種骯髒的醜聞是不可以浮出檯面的。」

田柾國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

大人們紛亂黑暗的關係中容忍不了童言童語,他只能夠在夾縫中像個被踢來踢去的皮球,明明不是他的錯,卻必須承受那些可笑的、可惡的過錯所致的傷痛。

「於是⋯⋯幫我倒個茶,我嘴巴好乾。」金泰亨用眼神示意自己的茶杯已空,朴智旻正聽的入神,一瞬間有些茫然地呆愣了下,才哦了一聲幫他倒茶。

「為了隱瞞住這件事,田會長做出了一個決定,他替妻子塑造了一個與其他男人亂搞關係的形象,而田柾國就是那編造的謊言之中的、她與別的男人所生的孩子。也就是說,他的聲明稿之中田柾國與他們田家並無任何血緣關係——藉此劃清了界線。田會長低調的再娶了那個女人,帶著他們長留瑞士。」

金泰亨逐字把已經漂浮遠去的回憶重新喚起,說到這裡,他把所有的茶一飲而盡,下一秒想再出聲讓朴智旻服務倒茶,卻瞥見了朴智旻眼中深沈的難過,金泰亨淡淡一笑,把杯子置回盤中。

為什麼選擇的是那個女人呢?

也許是因為,比較愛她吧,如果做得出這些事的人還能明白什麼是愛的話。

 

「就在前兩天我終於得到了最新的消息,也就是柾國你託付給我的,關於你母親的下落。」

 

田柾國原本注視著一絲透過布簾落進室內的光線,聽到最後一句話,揚起視線看向金泰亨。

「她就在比我們想像中還要更近的地方。」

「難不成⋯⋯」朴智旻瞠圓了眼,儘管知道自己的臆測成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卻在金泰亨等同於肯定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嗯,就在首爾。」

 

/

金泰亨的皮鞋踩在石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那頭燦爛的金髮在陽光下更加的鮮明奪目,跟田柾國的喜好完全相反,他身上的衣服跟飾品總是明亮的顏色,就像今天他穿的這套寶藍色西裝⋯⋯若沒有精緻的五官相稱,絕對穿不出金泰亨這種雅痞帥氣的感覺。

「你不用特地送我,我讓司機停在大門外了。」

金泰亨走了幾步,往後看著階梯上方整片的落地窗,其中一個小角被挑了起來,田柾國杵在透明的窗後,輕輕向他點頭致謝,把這一幕給收入心底,金泰亨露齒一笑,把雙手插入口袋。

「我有其他的問題想要問你。」朴智旻在心裡糾結了很久,不曉得到底該不該問,但是總感覺在這個人口中,一定可以得到答案。

金泰亨不甚驚訝的挑了挑眉,抬起長腿邁開步伐,朴智旻則緊緊跟著。

「田柾國的爸爸⋯⋯你說的那位田會長,為什麼要那樣對柾國?」

田柾國喝得爛醉、緊緊瑟縮在角落顫抖的畫面總是躍然眼前,那受怕的眼神跟自我防衛的動作,讓朴智旻始終無法忘懷。

雖然假設問田柾國,他一定會認真的回答,可這種必定會揭開傷疤的問題卻怎樣都問不出來。

 

「人總是,把錯誤的情緒發洩到無辜的人身上。」

 

金泰亨盯著朴智旻陷入深思的臉龐,這傢伙怎麼能對於他的每句話都這麼認真琢磨呢?他覺得有趣的勾起了嘴角。

「更多的我也不知道了,田會長帶著家人離開韓國以後,柾國被送進這間如同監獄般的豪宅裡,他的生活有專人打理,但心卻變得封閉、就連我都很難見上一面,每一次他來找我,也都是因為那些他交託給我打探的消息,例如說他那分別已久的母親。」

金泰亨瞧了眼手錶,敘述這些的時候語氣也是淡淡的,更多的反而是在打量朴智旻的反應。

這次前來,不只是為了充當田柾國的聲音,更是想再多看看這個被竹馬帶在身邊的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上一次在夜總會的刻意刁難,金泰亨知道自己的確激起了朴智旻的怒氣。

「你很討厭我吧?」他笑瞇瞇的問,像是在逗老鼠的貓。

「原本是,現在還好了。」

朴智旻理所當然的回覆卻反而讓金泰亨有些疑愣,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大門處,朴智旻眼明手快的對站在車外的司機招了手,沒注意到一直用奇怪目光盯著自己的金泰亨。

「你這個人⋯⋯一直都這麼直接嗎?」

沒想到田柾國會喜歡這一種口味的?金泰亨並不是個粗枝大葉的人,從上次見面就在暗中測試觀察朴智旻,當時朴智旻被自己輕易惹怒漲紅臉的表情讓他以為對方只是個有趣可愛好擺弄的小玩偶⋯⋯但是這一次見面,從第一句話開始朴智旻就是對自己講著半語,還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

 

看來,並不是因為好征服所以才帶在身邊的呢,這傢伙。

 

「不管你們有多好或者多瞭解彼此,柾國喜歡的是我啊。」朴智旻昂起下巴驕傲的說,把金泰亨著實賭得啞口無言,他石化了三秒鐘,然後噗哧一聲大笑了出來。

「好好陪著他吧。」金泰亨不疾不徐的上了車,最後拖長了尾音故意把話說得曖昧:「可以的話,把原本的柾國帶回來⋯⋯給我。」

他眼中帶著狡猾的笑容,在朴智旻知道自己又被戲弄了一番時司機已經將車門關上,金泰亨的面容在暗色的車窗後,留給朴智旻一個勝利者的表情。

 

⋯⋯朴智旻決定收回剛才那句話,他要繼續討厭金泰亨!

 

若有所思的折返回豪宅的途中,朴智旻看著眼前被陽光拉長的影子,反覆思索金泰亨那句意圖讓他吃醋卻又令他十分在意的話。

 

——把原本的柾國帶回來。

 

做得到嗎?

原本的柾國⋯⋯那個不存在於他回憶之處的田柾國,應該是個不畏懼人群與光亮,會像其他同年紀的孩子一樣跟朋友歡鬧的少年吧?

前腳剛踩進門,一雙有力的手就把朴智旻攔腰拉了過去,回到熟悉的擁抱,朴智旻讓田柾國把臉埋進頸窩裡、溢出只有獨自相處時才會偶爾顯現出來的撒嬌情緒。

「你能說出我的名字嗎?」

朴智旻突然的問句讓田柾國身體一僵,他緩緩抬起頭,視線沈默地與朴智旻相觸。

「你曾經做到過的對吧?現在也能嗎?」

田柾國望進朴智旻帶著期盼之情的眼睛裡,他也希望能夠喊出這個人的名字,可是卻無法順從心意說出任何可以表達意義的單詞,有道牆,矗立在某個地方,阻擋著他。

「還是不行啊⋯⋯」

朴智旻微微垂下了眼簾,視線落在田柾國線條好看的脖子。田柾國可以說話是千真萬確的,但或許是某些過度衝擊的回憶形成了枷鎖,成為他潛意識中無法控制的防護機制,想要破除這樣抵禦外界的強烈自我防備,就必須、再付出多一點的努力才行。

「沒關係,完全不是你的錯。」朴智旻淺笑著揉了揉田柾國的頭髮,他怎麼可能看不出來田柾國眼中一閃而逝的為難呢?

田柾國沈下眼中複雜的思緒,把朴智旻的小手反握在手裡,黑曜石般的漂亮眼眸沈澱出了決心。

 

/

隔天下了場雨,近傍晚的時候才開始落下,朴智旻趴在車邊看著流經玻璃那一條條透明的雨絲,用手指輕輕的畫了過去。

要是早一點出門的話就不會下雨了,可是再更早的話,會有太陽的。

朴智旻靠在皮質高級的椅背上無聲吐了口氣,轉頭瞥向同樣也盯著雨發呆的田柾國,想要撲過去抱他、或者靠在他懷裡陪他發呆,不過車裡除了他們以外還有司機跟上次那位白鬢的男子⋯⋯朴智旻只好按捺住蠢蠢欲動的心,直到車子過了個彎後停駛在迎賓大道上。

心知這是什麼地方,才勉強沒有被這奢華壯闊的建築以及華麗排場給嚇傻,朴智旻看著白鬢的男子先行下車、打開一把很大的黑傘,再開了田柾國那邊的車門。

 

田柾國穿著正裝的背影總是多了一分冷冽的寂靜感。

 

孤傲、冷漠,跟這些小說裡用來形容男主角的詞比起來,朴智旻總是覺得寂寥、孤單這類的形容詞更加適當田柾國。

因為他一定不是,天生就如此喜歡離群索居的。

這棟房子的確在首爾的中心,卻悄然隱身於某座相較靜謐的郊區,佔地面積可觀的歐式建築、數個姿勢端正的黑衣保全,以及敞開大門以後第一眼看見的,穿過數層樓而下的燦爛水晶吊燈、帶有空曠美感的挑高大廳,還有各式各樣足以讓朴智旻震驚的高級擺設和裝潢。

的確,是他這種平民百姓一輩子不可能踏上的房子,朴智旻收起訝異的目光,緩緩吁了口氣。

 

這就是,田柾國的母親⋯⋯也就是田會長的「正牌夫人」所居住的地方。

 

這麼多年,她從未主動找尋過田柾國的原因是什麼?

與田會長離婚以後又跟田柾國分別,刻意隱藏了這麼久也不主動見親兒子的原因,是什麼?

有錢人⋯⋯真的理解不能啊。

朴智旻走在田柾國身後,不太習慣有人替他撐傘而頻頻道謝,進入房子以後轉頭看著比自己高了兩倍不止的大門緩緩闔上,身旁出現佣人的聲音:「這邊請。」

朴智旻回過神,跟著佣人到了側邊的房間,這裡的佈置跟大廳比起來就樸素多了,雅緻的壁紙還有鄉村風格的裝潢讓朴智旻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了一下。

「那個⋯⋯田柾國呢?」朴智旻待了幾秒鐘才發現有些不對勁,他叫住了佣人問,卻是另一個沒聽過的聲音傳了過來:「您好,少爺。」

那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身材微臃腫、笑容溫和友善,是個會讓人不由自主產生親切感的婦人。

與其他穿著制式服裝的佣人不同,這位老婦身穿簡單卻質料上乘的素色裙裝,看得出來也是名頗有地位的女人。

「啊啊,您好。」朴智旻站起身敬了個禮,婦人微微訝異的回了禮,朴智旻一愣,在他傳統的價值觀裡,比自己年長的人都必須更加尊敬才對,於是又再度的彎下腰,讓那婦人稍顯不知所措。

「這位少爺,您別跟我客氣了,請坐下吧。」

「叫我朴智旻就好後面不用加上少爺,您才別站著了,很不好意思啊。」朴智旻苦笑著,田柾國生活的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世界啊!?這裡真的是他所熟知的大韓民國嗎?

站在沙發前僵持好一會兒,婦人才終於緩緩地坐下,朴智旻隨後也跟著坐下。

「您是跟柾國少爺一起來的對吧?」婦人笑了笑,說話的語速不緩不快,似是看穿朴智旻找尋的眼神,又補了一句:「因為夫人的情況有些特殊,不太方便見外人,只好請您在這裡稍後。」

「啊我沒關係的,只是這房子真的好大,感覺會時常弄丟東西呢。」

或者是人?田柾國消失在自己眼前也不過是幾秒鐘的事而已。

老婦含笑看著朴智旻眨著眼睛不自覺環顧四周、露出驚訝的表情,用眼神示意一旁等待著的佣人先出去,待到整個小房間只剩下他們兩個。

「智旻少爺,您對柾國少爺了解多少呢?」

朴智旻無奈的放棄糾正對方不用再名字後面加上少爺兩字,偏頭想了一下回答:「不能說非常了解,但我很努力的想要了解他。」

還不了解又如何?待在田柾國身邊的是他,儘管錯過了過去的他,把握住現在的就好了。

老婦沈靜的回望著他,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一張尚稚嫩的臉蛋。

這個孩子身上,有某股非常吸引人的特質呢。

 

「我知道這天一定會來的,柾國少爺終究會來這裡。」

 

老婦深沈的話讓朴智旻一愣,看著他滿腹疑惑的表情,老婦也沒想要賣關子,她伸手握住了朴智旻的手,眼中浮現一抹憂傷。

「夫人跟會長離婚以後,因為無法接受這些莫須有的污名,曾經試圖自殺過,會長將她鎖在這裡,幾乎不讓她與外界有所連結,我也想過替夫人找到柾國少爺,但是⋯⋯」老婦緩緩深呼吸,語氣還是那樣輕柔優雅,卻染上了滄桑。

這樣的遭遇,跟田柾國出奇的相似。

這對母子都是被拋棄的人,各自佔據這世界最前端卻也最空無的角落,獨自豢養著寂寞,被強制隔離,於是也端看不到彼此的生活。

 

這該是多麼令人絕望的人生?

古時候的王世子一瞬間被踹下頂端、被囚禁在幽暗之室的感受,也不過如此吧?

 

「十三年了,少爺跟他母親已經分別了十三年。」

十三年前的田柾國,才五歲。

一個出生起就享盡榮華富貴、被眾人捧在掌心呵護著的孩子,在五歲的時候遭逢巨變,被承受不住外界壓力而崩潰的親生父親當作發洩怒火的出口,那一下一下觸目驚心的傷痕,都紀錄著一個大人最齷齪不堪的一面,是如何伴隨一個年幼的孩子成長至此。

「那時候他還那麼小⋯⋯」朴智旻輕聲喃喃,既是不可置信,更是感慨。

他說過不曾羨慕田柾國的生活,他那華美而空虛至極的城堡,那些用冰冷金錢堆積起來的牢籠,以及毫無情感交織的人生,跟自己雖然貧窮卻擁有家人與朋友的愛活過來的這些日子比起來,實在是太過不近人情了。

「等到今天,原本應該感到開心的。」

老婦的話讓朴智旻渾身一顫,她的話中有意,明顯到朴智旻無法不去忽略:「您的意思是⋯⋯?」

 

「夫人她,瘋了。」老婦摀住了臉,悲傷地嘆了一口氣,這是一個痛不欲生的秘密:「柾國少爺被強行帶走以後,夫人就失去了唯一的希望,她已經徹底的,忘了他是誰。」

 

/

田柾國看著眼前這個美貌如同當年的女人,他的母親,他最思念的那個人。

 

他一步一步如履薄冰,深怕踩碎了這個如同夢境般不切實際的場景,十幾年來沒有一刻的不想見到她,正坐在床沿,渙散地凝望著他。

田柾國抿了抿薄唇,帶著期盼的心情,走到她面前。

那張與自己相似的白皙臉蛋上被刪去了表情,只有一雙美麗卻空洞的黑色瞳眸眼中看得見自己的倒影,女人看著眼前的田柾國,抬起了手,輕輕撫上他的側臉。

「柾國⋯⋯」

淚水湧現,她眼中浮出了狂喜之色,她激動得雙手抱住田柾國,又哭又笑不停喊著田柾國的名字,卻又在幾秒以後凝結成僵硬,緊擁著的手也逐漸鬆開,接著使出渾身的力量推開他。

田柾國往後踉蹌幾步,困惑的看著自己的母親,淚水劃過她蒼白的臉龐,她的眼神遽然改變,口中喃喃自語重複著的名字像是從未出現。

「田柾國在哪?我兒子在哪裡?」她用力抓住田柾國的衣領,抬起臉對著比自己高了許多的田柾國狂吼狂叫著:「你是誰?為什麼你會闖進來?他不是說過不會讓任何人進來的嗎——你到底是誰!!!」

女人歇斯底里地尖叫著,她開始拉扯自己凌亂的長髮,田柾國愣在原地,看著眼前觸手可及之處這個放在心口想念的人,正一點一滴的化成自己最陌生的模樣。

 

媽⋯⋯?

 

「我兒子在哪裡?!」她通紅著眼齜牙咧嘴的咆哮,像個被奪走幼崽的母獅一樣張牙舞爪地吼叫:「叫柾國過來——」

 

在這裡啊⋯⋯

 

「媽⋯⋯」

 

他的心如同一株被寒霜覆滿,凍結在玻璃瓶裡的薔薇。

脆弱卻頑固的忍受著低溫與疼痛,維持盛開最美好的樣貌,只為等待掀開瓶子的那一刻來臨。

 

——去找、去把我兒子田柾國找回來,我要見他⋯⋯

 

最終,卻被凍碎了。

 

 

 

 

 

 

/

這都是田會長一手策劃過的,精心所佈下的局。

 

不是金泰亨神通廣大偶然得知了夫人的住處,而是田會長刻意放出去讓他搜到的風聲,目的就是讓田柾國發現自己的母親已經徹底失去心智的事實,但是他又為什麼要這麼做?

去他媽的誰會知道人渣在想什麼!!!!

朴智旻奔跑的過急導致差點滑倒,天雨路滑,田柾國也不知道跑到哪裡了⋯⋯

老婦一邊落淚告訴他實情的時候,朴智旻如同弦上的箭一樣二話不說地朝田柾國本該在的地方奔了過去,到達二樓的房間時,卻只遠遠地聽見夫人瀕臨瘋狂的淒厲尖叫聲,以及從四處聚集而去試圖安撫她的佣人們,田柾國早就不見蹤影。

 

你到底在哪裡?

 

朴智旻用力抹掉眼前遮擋住視線的模糊水珠,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回想各種田柾國有可能去的地方,但是田柾國平時根本不會外出,他能去哪裡?

不知道跑了多久,雨勢逐漸增大,在陣雨中看見了夜總會,朴智旻想闖進去卻被門口的保鑣攔下,他沒有時間多做解釋,只好吼著自己一定要見到金泰亨。

「讓我見金泰亨!我真的真的需要見到他!」朴智旻幾乎是用哀求的語氣,如果就連金泰亨都沒有辦法的話,他就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當金泰亨真的出現在自己眼前時,朴智旻哭了出來。

「你是怎麼回事?」

難得的看見金泰亨冷著一張臉,喚來人替朴智旻撐傘,朴智旻臉上淚水雨水交錯,頭髮都濕嗒嗒的黏在臉上活像從瘋人院跑出來似的,說話抽抽噎噎的聽了好半天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你到底是怎麼把柾國弄丟的!!!」

金泰亨一臉怒極卻又無可奈何,他沮喪的低吼了一聲以後立刻掏出手機撥打電話,朴智旻不知道他在跟誰通話,只知道就連金泰亨也沒有田柾國的消息。

 

是他的錯,他完完全全地、弄丟了田柾國。

 

/

金泰亨叫他回家等,他說,田柾國一定會回去的。

 

他沒有叫朴智旻別擔心,也沒有用生命掛保證之類的,只是淡淡的一句:因為你在。

因為你在,所以柾國一定會回家的。

這句話的意思乍看之下好像是:你就是田柾國的家。

可是怎麼辦呢?朴智旻發現自己好像才是三番兩次的推離田柾國的人啊。

會回來的吧?

會回來的⋯⋯

朴智旻坐在客廳那張他最喜歡的沙發上,田柾國總是抱著他,陪他看所有有趣或不有趣的節目。

 

外頭還下著雨啊。

 

以田柾國那對什麼都敏感的體質,淋了一夜的雨可不行啊⋯⋯

 

朴智旻把眼淚逼回眼眶,金泰亨的人脈這麼強,一定可以很快的找到人的。

接著一直緊握在手中的手機震動了起來。

朴智旻倏然停止了呼吸,只因為上頭是那個從未打給自己過的名字。

田柾國都只會傳訊息給他,這是第一次,他的來電。

「你在哪裡⋯⋯?」朴智旻把手機緊緊貼在耳朵旁,深怕錯過任何一個微小的聲音。

沒有回答。

意料之中的不可能會出現田柾國的嗓音,但是有著滂沱的雨聲。

「不管你在哪裡,先找個地方避雨,聽話嗯?不要淋雨⋯⋯會感冒的。」

雨聲裡夾雜著像是雜音一般不清不楚的、又像是喘息的聲音。

那個聲音越來越清晰,朴智旻認出來那是急速換氣與抽泣的聲音。

「田柾國?」朴智旻輕輕眨了一下眼睛。

「你回家好不好⋯⋯」無法遏制的、熱燙的眼淚滾出眼眶,朴智旻掩住嘴巴怕發出聲音,這樣的話就會錯過另一邊的聲音,任何一個有關田柾國的聲音,他都不想也不能錯過。

 

他在哭。

 

朴智旻不曉得此時此刻田柾國到底想要說什麼,卻又覺得什麼都不用說,他懂。

他懂的不是這件事對田柾國的打擊有多大,而是,懂他現在難受到快要死掉了的心情。

一定很痛的、一定。

 

「智旻。」

 

朴智旻一瞬間靜止了呼吸,握著手機的手也在微微顫抖,似乎,整個心的重量都壓在了這台輕薄的手機上。

「過來⋯⋯」

田柾國在找他。

朴智旻猛然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衝到玄關處去倉促的用手指感應那些門鎖,原本覺得高科技的迅速在此時卻彷彿慢的好像要一世紀,他用盡全力把厚重的門掰開,看到站在外頭全身都是雨水的田柾國。

果然是金泰亨你了解田柾國。

他真的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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